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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阮瑀(上)


夏侯尚说得对,曹植并没有许诺什么,他仅仅是袒露好感而已。对于其他姐妹,也是一样的。

  那天骤雪初歇,经绕庭院红廊时,恰巧看见曹节与曹姝等姊妹们在雪地嬉游,而当我欲靠近时,却见曹植披着旧年猎得的黑熊皮套,正盘腿坐在光溜溜的雪地上扮演猛兽“大展身手”。女孩儿们的笑声环绕着她,五彩的裙摆簇拥着他,他就像个集宠爱于一身的王子,他的发辫任人打扮,他的脸颊任人妆弄,而他毫不计较。红润的脸上只洋溢着青春的朝气,俊逸的眉目只写满了爽朗与自由。

  而我藏进了朱红的廊柱后,只敢蹙着眉头痴痴地远望。

  其实我多想,像她们一样,可以在人前摸摸你的头发啊。

  子建,对不起,我不了解你。我得到了你的好感,却不能立刻让你坚定决心,说出那个遥不可及的“爱”字。我需要的不是你的怜悯和同情,是真正的敬服和鼓舞。我从不渴望谁来将我拯救,只是希望在我自救时,有个人能牢牢握住我冰冷若霜的手。别让我觉得,这个世界上,再没有人爱我了。

  这是一段极其不平等的感情。

  历经大劫后,我却不能做到顺其自然。

  新人虽可爱,无若旧所欢。旧人之死,引发世人哀悯数日后,便如石沉江海,渐渐遗忘。冷峻的府墙仍像一道道狱门,禁锢着每一个尚在豆蔻华年的姑娘们的魂灵。雪地梨花飘落满地,又敲响了谁的丧钟?

  ……

  隆冬时节,天寒地冻。为了尽快摆脱感性情绪对生活的耽误,接下来的半个冬日,我全身心投入了整饬相府文书的繁冗杂务中。这日天才蒙蒙亮,我便起身出院门,前往外府相署。经过角门时,隐约听见两个女婢蚊语。

  “……当真么?这紫石英真有这效?”

  “那还有假,我是屋里头公子跟前侍奉的,这几日的石药都是我亲熬的,也亲眼见着他吃了半碗又半碗哩。”

  “这倒是奇了,我们昨日还念叨着,晏公子冲上了这伤寒,咳得厉害,连下榻都不能够,这会子身体倒大好了,原是姐姐得了这罕见的治病法子。”

  “我哪里有那本事呢,都是尹主子花重金求来的,听闻是南土的术士给的方儿,南边正闹瘟呢。这药有紫石、钟乳、石脂、干姜、茯苓、防风……公子吃了,体中大热,当夜便在房中坐不住,赤脚走在那庭中,必吃寒食、寒饮、穿寒衣才了得。”

  “尹主儿能弄来这方也是厉害,同样是得了伤寒,茂公子那房就不同了,赵姬哪里有门道晓得这个呢!听人讲,茂公子久病未愈,动起火来,还把大夫人好心请来的医官给打伤了呢。”

  “可不是,茂公子向来如此,哪有病患像他那样蛮狠无理的!等着瞧吧,咱公子痊愈了,多少还是会赏赵姬房的那位一些现成的,到时候,指不定他得多听咱哥儿的话儿呢。”

  “真真有这样救命的好东西,赶明儿我也抄了这药方,偷运些首饰出府当了,也换些什么紫石、钟乳,给我那乡下住的阿翁阿弟送去驱寒。倘是他们得了伤寒,这石药可比那些扒皮势利的土郎中乱开的法子管用,唉。”

  “嘘嘘,可别声大,我们好不容易赶夜出府买来的,莫让门房听去了,这种法子见不得人的,快把囊兜藏紧了,我们摸黑靠墙走……”

  “不过你别说,这些箭头模样的石子委实好看,比纯姑娘常戴的水晶手串还透亮呢……”

  ……

  南方又有疫情发生了吗?

  很久没有再次听见瘟疫二字了。等女婢们走远了,我在黑夜的寒风中若有所思,不由得想起这个时代一名杰出的大夫和他的医书。

  也许,对于他和他的名作,我能做点什么。

  缓步踱至相署廊下时,报晓雄鸡正立在挂满冰凌的斗拱顶。它立在那里,伸直了脖子,扯开嗓子,一声鸣喔天际皆白。

  那时我就站在中庭,揣着长袖立着,静静观察着周围往来仆婢,他们天没亮便已在院中打井水、洒扫、煮汤、烧柴、换炭,在寒风中撸起穿结的褐袖,搓手哈气取暖,焐热皲裂的脸肤和冻耳,无精打采,重复着日复一日的杂差。

  文昌阁的文吏、杂吏陆续入府点卯,我坐在阁楼角落里喝麦粥,静静听着他们说起前朝大事。原来,曹操数日前颁发一道《述志令》,在士人中引起不小轰动,南线战争失利,算着日子,很快就要北上回邺城了。

  初春的时候曹操刚发一道《求贤令》,怎的再申明令,洋洋洒洒数千字?

  我暗暗揣度,只怕是《七启》与曹操的着述流传到了荆、吴一带,引发了舆论,还起到了不小的“文化战争”作用。料想东吴儒将周瑜也不是吃素的,如何不借此反将一军呢?

  听吏士们聊起方知,果然,一年来,已有不少潜入中原散播曹氏流言的谍者被抓获,他们串联商道,抨击曹操“托名汉相,实为汉贼”“欲废汉自立”,理由便是曹操坐享三万户,封地有四县之大。在这种政治形势下,曹操发布了这篇令文,借退还皇帝加封阳夏、柘、苦三县之名,只享武平万户,表明他的本志,反击了朝野谤议。

  “听闻此番,荀令君也来邺城了。”

  “可不是,丞相还特为此除了香禁,如今不论是邺城还是许都,最得宠的莫过于荀氏一族了。”

  “当年冀州平定,荀令君之侄荀攸常为谋主,兄衍又以监军校尉之职守邺,都督河北事。丞相独为荀令君在邺城建落大第,亲为题额,并增食邑乃至二千户。”

  “那是,其余诸将各以功劳高低受封府第,哪比得那恩宠?”

  “可说来纳闷,邺城荀府大第虽阔气,令君却从未住过,只有个年幼的长子住着,与子建公子来往甚密,倒常出入相府。令君在许都也家无余财,但将所赐之物皆散给族友,我们这阁里,这些年似乎也少见丞相与令君往来的信函了。”

  “荀府扩建,由子桓公子监工,此番啊,丞相算是把颍川荀氏一族迁来邺城了。令君再怎的也当住上个一年半载的。”

  “哎——素来听闻令君爱才,我等既在相署执事,得空何不投了名刺,去荀府拜谒一回?碰碰运气,固然也是极好的。”

  “我亦有此意。”

  楼梯走上一人,风尘仆仆,边拍落积雪边喝道:“你们不好好办差,在闲聊什么呢?”

  吏士们听了,唯诺着,不再言语,各忙各的去了。我披着厚袄,起身奉起热茶至前。

  “阮先生,见您面色凝重,可是为国事烦忧?”

  阮瑀恭敬揖礼道:“女公子有心了,今确有一事,有关军政,恕瑀不便告知。”说着辄往角落一坐,在炭炉上搓手取暖罢,便从囊中取出大大小小的简帛,开始潜心贯注处理繁忙的公务,仿若周身无人。

  阮瑀固贫,身上冬衣也酸薄,却在相府女前不卑不亢。冬日的文昌阁,炭火供应倒还齐备,只是出了相府,各大小署吏能否在家温居,便是另一回事了。我暗暗想道。

  “崔姑娘,掾属素来如此,您不必多想。”一旁的应瑒笑着打哈,悄声又告诉我道:“姑娘不知,近来不但有丞相返邺一事,南边前线更出了大事。”

  “何事?”我竖起了耳朵。

  “东吴大都督周瑜死了,”应瑒背手小声道,“曹仁大将军的亲弟弟曹纯将军,也病殁了。”

  说起对曹纯的印象,我仍有白狼山一战、长坂坡一战这个年轻的战场鬼将的记忆,但立马想到的,却是他的官职,于是我追问道:“那这虎豹骑都统一职……”

  “正是了,虎豹骑神武骁健,个个犹如死士,是曹丞相手下第一强军。试问当世除却曹纯,谁人与曹氏有亲又有军望能胜此职呢?”

  “那这又与阮先生何干?”

  应瑒拉我至旁,继续小声道:“自曹纯将军故后,军中不少将领对都统一职虎视眈眈,更有曹洪将军,语气颇倨,屡次重金请阮掾属代笔,要向丞相觅这官职呢。”

  “那阮先生应了这‘美差’不?”

  “姑娘尽会说笑,什么美差,掾属每日忙于处置军国文书,哪有精力捧迎曹洪将军呢?”

  “不接才好着呢!”我挽臂笑道,“依丞相之性情,越是多人逐鹿竞食,他的疑心越发重,这时候若为了讨好曹洪将军,挣那点赏金,就是火上浇油,不知明哲保身了。依我的意思,丞相既信不过旁人,便定然会自领虎豹骑的。等过些时候,丞相才会从年轻一辈中,择选胜任之将。”

  应瑒对我这番分析叹服不已,点头笑道:“那瑒便坐等姑娘此话能否应验了。”

  文昌阁中三君,陈、阮近迂,鲜与相府公子主动接触,唯应瑒与曹植关系格外亲密,除却年纪的缘故,还与他那阴郁却故作乐观的性情有关。据我了解,曹植十分欣赏应瑒的宏阜学识,盛赞应氏一族文士荟萃,俊才云蒸,并鼓励他多推荐族中子弟入邺为官。可应瑒虽生得健朗,笔风却偏于羸弱,虽词采华茂,却常有衰颓之调。

  不管怎样,与应瑒交好,终究对曹植是有利的。

  应瑒不说,我也知道,上书自荐或受人推荐的虎豹骑竞选将军都有谁。

  近身侍卫军队,要么姓曹,要么姓夏侯。老一辈里,论理,曹仁是曹纯亲哥,最有资格,但他最擅长的并非征伐,而是守御;夏侯惇兄弟又是主军统帅,单做那先锋将军也是不合适的;曹洪虽是军中老人了,却性情暴戾,且贪财好色,这是为帅大忌;曹休在虎豹骑中担任宿卫之职,本以宗亲身份见任,并无沙场作战经验;至于曹真和夏侯尚,他俩年少有为,智勇兼具,虽无赫赫功勋,但与曹丕亲密,是很大可能的虎豹骑人选。

  虎豹骑这美差,不论落在他俩人谁头上,对丕党来说,都是如虎添翼。

  我是否要考虑暗中向曹操荐举对曹植有好感的曹休呢?

  嗯?我在想什么?我怎么……什么事情都要为曹植着想?

  我慌忙起身,讪讪一笑,借口屋里闷要去窗口透气,离开了应瑒身侧。

  “呼——”在阁楼里来回踱步,我有些情绪失落,仍是慢慢走到阮瑀身旁,他正安静坐在坐垫上,一丝不苟地写着什么文章,洋洋洒洒,在我和应瑒聊天之际,已写了近千言。我好奇地凑前看去,原来是应命而作的《为曹公作书与孙权》。蹦入眼中的便是那首段数句:

  “离绝以来,于今三年,无一日而忘前好,亦犹姻媾之义,恩情已深,违异之恨,中闻尚浅也。孤怀此心,君岂同哉?”

  嗯,先打感情牌,拉关系。

  “……昔赤壁之役,遭离疫气,烧船自还,以避恶地,非周瑜水军所能抑挫也。江陵之守,物尽谷殚,无所复据,徒民还师,又非瑜之所能败也。荆土本非已分,我尽与君,冀取其余,非相侵肌肤,有所割损也。思计此变,无伤于孤,何必自遂于此,不复还之?……”

  嗬!这几句话,真是给足了战争失利而撤军的曹操面子。

  “若能内取子布,外击刘备,以效赤心,用复前好,则江表之任,长以相付,高位重爵,坦然可观,上令圣朝无东顾之劳,下令百姓保安全之福,君享其荣,孤受其利,岂不快哉!”

  笑死啦,东吴主张联曹的张昭,在曹营原来这么有名啊,这意思,是要要用联楚灭齐的阳谋啊。

  阮瑀文采翩然,俨然是相国宽厚口吻,对孙权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迫之以威。说孙权无罪,给他台阶下,尖锐地指摘是刘备、周瑜等人煽动与曹氏为敌,让原本的姻亲破裂,损坏曹操与孙权先父孙坚的旧交情。还时刻不忘为曹军战败辩护,避短扬长,只强调中原未损伤的实力,威吓孙权,施加压力,字字文雅,引经据典,字字都在提“弃刘归曹”。通读下来,真让人深感剑锋张弛有度,苍劲有力。

  文人的力量,确实厉害,曹操在利用文人方面,是技艺纯熟了;而阮瑀对于老曹的权谋城府,也是深谙于心,对其人之言行知根知底。

  “阮先生,此真乃鸿篇大作啊!可喜可贺!”

  阮瑀不语,咳个不停,并不因我的褒誉而劝勉,反倒神态疲惫,像是很久没睡个安稳觉似的。只是停笔那一刻,他手也冻僵了,屈伸都有些艰难。

  我暗暗下定心要博取阮籍父亲的好感,见案几旁边还有一份令书片段的简书半摊开着,我略瞟了几眼,便兀自搦笔翘起毫尖,在书简收囊袋的竹片上,轻绘了几个隶字——“喏。”

  “让县自明本志……”阮瑀念罢,因笑道,“崔姑娘好笔法,也有个好记性。”

  “那自然,这阁中曹丞相的令书,我都是过目了的。”

  我直起身,捧着那片段的《述志令》,边走边自言自语。

  “‘常以语妻妾,皆令深知此意’‘顾我万年之后,汝曹皆当出嫁,欲令传道我心,使他人皆知之’。”

  反复读着这几句,像是联想到什么,我疑窦忽生于心中——

  “丞相……常与姬妾谈及军国大事么?”我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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