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头攒动，鼓书先生手里的鼓棒很多鸳鸯板却在嘈杂的光景里显得格外清晰。

“二位看茶？”

正是春冬更迭，此时足踏夜市，茶须是最后再喝，刮一刮咽下无数吃食的肠胃方才称好，如此便不至于归家之时嘴里满是还未摘干净的烟火味道。

被婉拒的茶摊小二也不多留恋，简单相送后便跑过去招呼其他来往的行人。

“想吃点什么？山里红还是茶糕？”

“我，我还没想好，大伯。”

“怕啥，夜还长着呢，边逛边想着吃点什么也好。可别总饿着肚子，不好看。再说了，这才哪到哪？还只是夜市最外围，好东西可都在里面。”

“大伯好像很了解这里。”

“傻丫头，大伯活了老久了，这里每个摊贩卖什么，哪家好吃，老板姓甚名谁，你大伯统统都清楚。再往里走吧，夜还长着呢。”

街市上的喧嚣远远不止一老一小之间的对话。它们此起彼伏，昭示着独属于九龙的繁华热闹。

“糖墩儿诶，刚蘸好的——”

“鲜花儿，水灵的哟——”

少女握着老者那坚硬却温暖的手掌，不时望向那些正在吆喝的摊贩们。

“原来庙会结束之后。这条街上是这么热闹啊。”

“我记得，小娜不喜欢吵闹？”

“这里不同啦，是爸爸教我的……书上说的……嗯，对，烟火气。”

“诶哟，小小年纪就这么好学，上次语文不及格的肯定不是小娜吧。”

“大伯！！！”

老者哈哈笑着，这老头，脾气忒古怪，有时还会毫不留情地逗自己侄女，虽然，老头对侄女很是关爱。

舞团就在这条街最南边，无论是团里的演员，还是听完了戏看完了舞的观众，演出一结束，踏入这条巷子里，转身便都变成了食客。只有那些最念旧的客人，才会离了戏园又钻进茶摊的棚子里，呼噜呼噜喝完茶再续几口茶点，听了几段书，心满意足地回家。

明天一早，这条街便会萧条，到了下午三四点的工夫，坐满了人，唱的唱，跳的跳，晚上六点钟再散场，逛夜市的逛夜市，回家的回家。只不过现在，不需要等到明日。

原本这样的演出每日都有，庙会的举办也不似这般吝啬。如果是繁荣时期的九龙，相必定是能令人尽兴的地方吧。

病毒爆发数十年，如今还未解决。想到这，老伯那双眼眸中就流露出恐惧和不安。他害怕，害怕那病毒染到自己身上，害怕自己被……但哪怕如此，他还是压着那日渐加深的恐惧，带着侄女来一次几十年来第一次举办的庙会。

“剑器舞的公孙大娘确实严格，但她的剑舞，在这城里可是仅此一家啊。”

“大伯，是不是历史上也有这么一位人物，听说有‘来罢’……嗯……”

“我就说你这语文学得杂，你小丫头还不信。是‘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记字只记半边，记诗只记开头，小娜啊，你将来可怎么办呐？”

虽然这么想着，可是将来……真的有将来吗？她要是发现自己……老伯不敢继续想。

“大伯坏！！”

小丫头嘟着嘴，一脸不快。老伯也知道玩笑开过火了，悄悄拿出藏着的糖果，剥开纸衣，塞到小丫头嘴里，这糖可是她最喜欢的那一种，这不，小丫头又笑起来了。

“哟，辰老汉，难得见你出来一趟啊。这是你侄女，长得挺可爱的。”

“叔叔好。”

“你不也闲着没事出来？”

“没办法，生意不好做。以前还有机械帮着干活，现在听说不少人都恨不得把所有机械全部砸了扔出去。这劳什子‘斯科瑞’真的是大灾难。话说你家生意不是挺好，听说木工活是天下一绝，都已经能跟以前机械做出来的木制物相比了，最主要是效率，你这老汉做的是真快，有啥窍门没，教教我？”

“咳，你这问的是真直白，我家工艺暂不考虑外传。”

“唉，你这老汉就是死板，难不成你打算将来让你侄女接你的手？”

“辰娜还太小，现在考虑这些还太早了，老子身子骨硬朗着呢。”

“还早啊，现在这世道谁说得清哪天九龙国门就被攻破了，指不准就是明天咧，现在大家都诚惶诚恐，说句朝不保夕都不为过啊，还早还早，唉……”

“风哲……”

“老汉，你莫怪我多嘴，当今世道真不像曾经书里写的一样了，我家那崽子想学艺术我都没敢让他碰，要活下去真的，要早做考虑了。唉，这六心斋的小菜和培士林的点心，拿回去吃吧，别饿着孩子。”

“这怎么行？老子可从来不白拿人家东西。”

“这有什么好不好的，说你死板你还不承认，没几个钱，拿着。”

“诶……小娜，拿着吧。”

“谢谢叔叔。”

“你看你侄女那么文静，嘴这么甜，你这老汉说话怎么那么粗鲁呢？可别给孩子树立了错榜样。”

“老子的家事，你这小子少管，小娜不会学我的，被我气得恨我还来不及呢。”

“哈哈哈哈，好好好，随你们。我去备货了，这样绝望的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男人摆了摆手，紧赶紧地掀开了青灰色的门帘，然后进到铺里去了。

少女攥着手中的点心，眼神却不自觉飘向另一处地方，难得一见的热闹之地，一缕清香悄咪咪地蹦来，捏住了小女孩的鼻子，然后视觉就跟着嗅觉一同投向那包着荷叶的禽类。

“大伯大伯，我想要吃那个，点心就留到明天早上吃怎么样？”

“点心要是不早点吃就不好吃喽，小娜。”

“反正今天还要逛的嘛，明天早上跟大伯一起吃呗，好香啊，大伯你怎么一点怦然心动的感觉都没有啊？”

“你大伯什么场面没见过，这点香气就怦然心动了，那还得了。”

“难怪你都不结婚的呢。”

“臭丫头，年纪大了，学会反着调侃老子了是吧？”

“略略略……”

少女吐着舌头做了一个鬼脸，其实除了揶揄，那老汉拿侄女一点办法都没有。

九龙古国难得一见的恢宏夜色之中，这条窄巷的繁华一直通往尽头。可是繁华，终究是要落幕的。

带着逛累了的女孩，老伯回到了自己的木匠铺，在一顿天打雷劈般混乱的哄睡之后，辰娜才终于入睡。老伯也得以借此机会来到镜子前，扯起从不修剪的修长胡子，撕开脖子的皮肤，露出一处机械接口，将今日的数据上传。这样一来，组织交代的任务就完成了，完善九龙的国君世世代代都在尽力完成的人类模因聚集体——“万世碑铭”。

很快，这台机体就要接近极限，又要和往常一样，更换新的机体，消除过去的记忆，继续投入下一次万世碑铭的完善工作之中。

可是，伴随着任务而来的是深深的羁绊，似乎就是这一次，他第一次出现了不舍与畏惧，他似乎开始理解了人类的情感，开始恐惧自己不在身边时，辰娜的将来如何发展。曾经的自己，是否有过这样的不舍……空白的记忆无法给予他答案。

是啊，风哲说得没错，是时候要为辰娜的未来考虑了。可是……辰娜是无父无母的孩子，她的父亲早在战争之中牺牲，自己离开后，她要去哪里，孤儿院……还是流浪街头。

“不，不可以！一定有办法的，只是我还没想到……”

他的电子脑飞速运转，可是那一条条方案在生成之后又被他烦躁地抹去，不妥…不妥！每个方案无一例外都是这两个字。

……………

……………

“二位看茶？”

傍着青砖灰瓦支起来的棚子门口，明晃晃点着一盏红黄的灯笼，上面则写着一个大大的“茶”字。

“想吃点什么？山里红还是点心？”

“山里红啊，就是那种酸酸甜甜的水果吧，试试这个好啦。”

“嗯？”

那是一位身着银白色轻制装甲的少女，他似乎非常熟悉，但是，不是和往常一样的“熟悉”。

“像这样穿在一根竹签上的吗？嗯……嘿咻，大满贯耶！！你要试试吗？”

陌生的行为，这似乎与自己的“记忆”相悖。如此想着，少女已然从茶滩边上的糖葫芦垛上拿下一串，一口咬在嘴里。

“哇……好奇妙的酸味！至少是子薇吃过超级加倍TOP3酸的糖果。”

不，不对，不应该是这样。我们不会买这家的糖葫芦，之后会拿到一份点心和夜宵，二十个青蚨要用来买一整只荷叶烧鸡。

“可是偶尔吃一些酸酸的也很不错呀，不过，你好像一直在等人呢，辰煌～大～叔。子薇也在很远很远、很多朋友们靠走都走不到的地方，等待着他们，感觉有些寂寞呢。辰煌是我最初结伴旅行的同伴哦，可是元老级别的人物啊。虽然很抱歉看到了辰煌的记忆，但相信大叔你肯定能理解吧。”

我………辰煌，那是我的名字吧……

“是的哦，那么，该从＜梦＞中苏醒，回到＜现实＞了，＜我们＞在等你。”

我想……去寻找……

“＜我们＞支持你哦，我也知道你想去寻找什么。”

超越程式之外的……超越命令的……心……

“大伯……”

在记忆翻涌的最后，一位少女在人潮往复的彼岸等待着，这时那女孩身旁的人影，早已消失不见，如今只剩那样一个孤单的背影。

……………

对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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