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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五章 在途


论功行赏之下,很多人得到了提拔,比如合肥度支校尉张钦。因着南下充当翻译,数历生死,故连升两级,作为新设立的首任合肥度支校尉。

    帐下运兵达三千之数,都是合肥降兵,船只则从濡须坞调拨,多为水师看不上的老旧之物,型制上也不太适合搞运输,凑合着用吧。

    石庸也来了合肥,出任度支都尉。

    两人也算老搭档了,谈起当初突围之事,唏嘘不已。

    “族弟(石稹)运道不好,马失前蹄,唉。”看着西天的落日,石庸长叹一声,唏嘘道。

    张钦为两人各斟了一杯酒,道:“生死有命,夫复何言。以后多照拂下他家人就行了。”

    “我那族弟有四子,幼子今年七岁,已为天子遣使接入宫中习文练武,怕是轮不到我照拂。”石庸苦笑道。

    “赚了!”张钦用有些羡慕的语气说道。

    “是啊,赚了。只要不卷入什么大案,一代人的富贵是板上钉钉,若再好生经营一下,两三代富贵也是等闲。”石庸饮了一口酒,说道。

    他也不是无所得。

    原本是堂邑郡司马,但那是伪官,晋灭后就不作数了,而今能混个正七品度支都尉,已然不亏。更重要的是他已简在帝心,被天子知道名字了,以后随便立点什么功劳,很容易就升上去了,这才是最大的、长期的好处。

    张钦与他同理。不过升得比较猛,从正七品直升正五品,跨越了四级阶梯。如果没有功劳,只能按部就班熬资历的话,告老还乡前能升两级吗?很难说,因为一辈子停在某个品级上动都不动的人太多了。

    “可有娄国昌后人消息?”石庸放下酒杯,问道。

    “娄国昌出身低贱,没有后人,只有一个弟弟。”张钦说道:“听孙监军说,天子遣人寻访其弟,得知在库结沙牧马,于是行文匹娄氏贵人,放还其人赐名‘国贞’,袭国昌官爵。国贞有后,令其出一子过继给国昌,送来洛阳宫中,另赐勋官、田宅。其余诸人,多半如此行事。”

    “田宅在哪?”石庸问道。

    “在淮北。”张钦说道:“杨韬等部算是解脱了,普赐民籍,不再是世代煎熬的屯田兵了,他们将屯垦的田地退出,集体迁徙至淮南、庐江、弋阳、安丰四郡,便是江淮之间了。”

    “没有去西阳的?”

    “西阳罢废了。那地方,大概也没人愿意去吧。”

    西阳在晋时是西阳国。

    永嘉初,司马羕还是西阳县公,因此县荒芜寥落,几无人影,故西阳县迁至武昌东南(位于黄冈东),又以期思、西陵益其国,寻罢期思,盖因其划属汝南国(后复归弋阳),朝廷以蕲春、邾二县代之。

    故西阳国辖西阳(黄冈东)、西陵、蕲春、邾四县,名义上有三万五千户,实则三千五百户都够呛,境内人口大头是五水蛮、西阳蛮——从血统上来说与賨人有些相近。

    这些蛮人从汉代就编户了,但实际上和不编户没什么两样,因为人口都是估算、瞎填的,有没有这么多人、以前的编户之民有没有迁徙根本不清楚,反正他们不交税。

    晋末以来战乱不休,尤其是张昌在荆州北部肆虐,随后又有王如、杜弢之乱,再加上梁晋拉锯,西阳国实在没什么人了,于是罢废,并入弋阳。

    听到没人去西阳后,石庸便笑了:“算他们运气好。”

    张钦微微一笑,又给石庸倒酒。

    离他们不足百步的河道之上,舟船连天,浩浩荡荡。

    自长江经濡须水入巢湖,再出巢湖过施水入淝水、淮水,接通河南水系,直抵汴梁这个水陆枢纽。

    从这里便可以看出合肥的重要地位,整个江淮之间只有广陵能与之媲美,那边同样设了个度支校尉,其航线同样是直抵汴梁——自京口启运,经邗沟、鸿沟水系入汴水,但邗沟因为降雨少或地形原因,时不时停航,却不如西边了。

    船只两岸还有一些骑兵在押送。

    他们多为天子在草原收编的十营新军,出征时约有九千一百余,现在还剩八千出头,各营都有缺额,尤以渡江的横冲、铁骑、振武等营缺编最严重,回去后还得增补人员。

    此时颜含就站在船头,放眼眺望淮南大地。

    “鏖兵多年,合肥重镇竟然都渺无人烟,唉。”颜含叹道:“生民多艰!生民何辜!”

    “父亲,今天下安定,淮南应会慢慢恢复过来的。”其子颜髦说道:“父亲若——”

    颜含摆了摆手,道:“我老矣。”

    颜髦不再劝了。

    有些话不用摊开说,那样太难听了。父亲要追求身后名,所以不会出仕邵梁的,但颜氏子弟可以。

    这也是维持家族的一种手段。

    父亲赚了名声,子弟得了实利,懂的都懂。

    入夜之前,船队停了下来。

    晚风之中传来了炊饭的香气,岸边一些人正在跑马圈地,然后树立界碑,眼见着入夜,亦纷纷散去。

    “父亲,请用膳。”颜髦从船尾端了一碗鱼汤过来,恭敬地举过头顶,轻轻放在颜含面前的案几上。

    他们家族的规矩非常多,上下森严,礼法执行得非常严格,与其他世家那种宽松甚至有些上下不分的情况——比如儿子直接喊老子名字,或者父子二人勾肩搭背一起纵酒等等——大相径庭。

    颜含接过鱼汤后,问道:“哪来的?”

    “淮南孙府君遣人送来了数尾鱼。”颜髦答道。

    “哪个孙府君?”

    “便是乐安孙氏的孙松孙德懋。”

    颜含想起来了,他听过这个名字。当初据守金城的几大“贼首”中,便有此人的名讳,没想到竟然一跃而为淮南太守。

    “天子可有鱼汤?”颜含问道。

    “有的。”颜髦说道:“帝后二人皆有酒食赐下。”

    颜含遂不再多问,喝起了鱼汤。

    颜髦慢慢退下,然后坐在船头,与船工们一起吃着粟米饭。

    没有菜,就两勺豆豉下饭。不过降人么,还能要求啥?况且颜髦不是那种高高在上之人,颜家固有清誉,但真没什么钱,说句不怕人笑话的话,王导幕府中随便拎一个下僚出来,都比颜氏田宅多。

    “听君等口音,似非洛阳人?”吃完饭后,颜髦亲自到船边洗涮碗筷,随口搭话道。

    “官人好眼力。”一名船工笑道:“我等本是魏人,虽落籍河阳多年,但这口音是改不过来啦。”

    “亡国之臣,叫什么官人?使不得。”颜髦连声道。

    “没有坐囚车上船的就有机会。”船工笑眯眯地说道:“攻灭刘汉、李成,都还任用了不少降官呢。再早些,石勒、曹嶷降官都有,官人丰神俊朗,未必不能复起啊。而且——”

    船工想了想后,又道:“临上船之时,幢主特意将我调来,嘱咐勿要折辱颜公,有什么短缺立刻报上去。起航已多日,颜公粗茶淡饭,安之若素,竟是一个要求都没提,让我等十分佩服。”

    颜髦也笑了道:“你眼力也不错。”

    “比起官人差远了,也就走南闯北多了些,见得也多了一些。”船工说道:“从军多年,临了还是队主,这辈子就这样了。”

    “哦?你等难道是大梁水师?”颜髦奇道。

    “黄河水师吧。”船工自嘲道:“和运兵差不多。”

    “方才有人在岸边丈量土地,可是要赐予功臣?”颜髦问道。

    “这我却不知了,应该不是。”船工说道:“兴许要置府兵吧。”

    “我闻北地遍置府兵,几有十万众。”颜髦说道:“此兵如何?会不会与民争利?”

    “肯定是与民争利的。别的不谈,夏日雨水少时,军府时常截留河水,留给自己灌溉。”船工说道:“一个军府往往还有不止一个磨坊,都要截水。不但小民苦之,便是豪族也拿他们没办法,宛如国中之国。不过也有好处——”

    船工想了想后,说道:“他们有钱。农户编些蒲席、竹篮,养些猪羊去草市售卖,多为府兵家眷买去。若还会做坐榻、犊车、漆器或酿酒之类,亦可从府兵身上换取不少钱财,贴补家用。没了他们日子应该会难过一些。像截水之事,便是军府不做,豪族也要做,二十余年前我见得多了。”

    颜髦微微颔首。

    府兵不拦水,豪族也要拦,小民在哪里都是被欺压的。但相对应的府兵花钱大手大脚,却也给了普通民人打零工的机会,农户还可以饲养牲畜卖给府兵,所得钱财去买粮食,或者直接让府兵用粮食换肉。

    如果是豪族呢?怕是难了。

    豪族自己一家人能吃多少酒肉?他也不需要买你的东西,自家庄园里一堆兼职工匠,何须外购?除非实在不得已,他们的目的都是尽可能把自家用不掉的东西卖给别人,然后尽量不买别人的东西,慢慢积累财富。

    这便是府兵比豪族好的方面,普通民人大概宁愿面对遍地的府兵,也不愿意与豪族庄园为邻。

    颜髦以前隐隐知道一点其中的区别,但不深刻,此时听船工亲口道来,一时间思绪纷飞,正要再说些什么时,却听得身后传来苍老的声音:“此乃春秋古制,邵太白能得天下,难道是行复古之法?”

    船工张口结舌。他不懂什么是古制,也说不上一二三四,见颜含出来,只行了一礼,便不再说话了。

    “父亲,此恐非井田。”颜髦说道:“到底是何物,还得路上多看看。或者——”

    他悄悄看了眼父亲,道:“至汴梁后,可向梁帝问询一二。”

    颜含哼了一声,没说什么。

    “梁帝此举,难道不合父亲心意?先帝在时,父亲可是指斥豪族争田的。”颜髦又道。

    颜含没有回话,只看着周遭的旷野,心绪也很杂乱。

    昔年渡江之后,他曾当着王导的面说“南北权豪竞招游食(民)”,以致“国弊家丰”,应当“征之(庄客流民)势门,使反田桑”。

    王导很赞同,但大晋朝廷就这么个底子,说难听点是要饭的,只能姑息缓和矛盾而不能刮骨疗伤。待南渡士人站稳脚跟后,十几年过去了,他们本身也大量藏匿流民,大兴庄园,圈占田地,已然积重难返,在豪族化的路上越走越远。

    所以,没用!

    颜含他干不了什么事,说出的话还得罪人,若非资历老,怕是已被挤兑得不像样——有人曾问他江南群士优劣,颜含只说“周伯仁之正”、“卞望之之节”,“余吾不知也”,整个江南他就只认可两个人,其他“群士”在他眼里一塌糊涂,连对王导都没好话。

    邵勋非要见见他,敬称他为“颜公”,别看嘴上没好话,心里还是有那么点小受用的。

    今日听闻北地豪族被整治的内情,心中对邵勋的看法又有所改变。

    这人能驾驭豪族,这是大晋朝历代天子都没做到的事情。

    颜含满肚子建议,下意识想要对邵勋提出,但“忠臣不事二主”,却又不能为他做官,委实憋得慌!

    十月初,船队又一次在陈县靠岸,远近百姓皆来围观。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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