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一章 另一个守誓人的故事
小艇的舒适性可比不上大船,纵使近岸云海风浪不大,但船舱之中依旧摇摇晃晃,连适应了船上生活很久的爱丽莎与洛羽都出现了不同程度的醉以太现象。
凯瑟琳倒跟个无事人一样,如同标枪一样笔直地立在甲板上,一头赤红的长发,在风中飞扬,锐利的目光正看向张满的船帆,看着船只越过群岛的中轴线,依次经过德拉基里姆岛链靠近西南方的三座岛屿。
她眼中倒映出那些或远或近的浮岛,上面覆满了郁郁葱葱的树木,像是一枚枚翠色的宝石,但高低起伏。最高的一座浮岛几乎在海拔一千米以上,而较低的那些则悬浮在云面上。
方鸻坐在舱门边,看着这位女海盗的侧颜,她身上带着银链岛外海人典型的特征,鼻梁挺直,棱角分明,抿着唇的样子像是一个女战士。
听说在出发之前,她和奥利维亚带来的人大吵了一架,起因是因为艾琉西丝说的话,不知怎么的,流传了一部份出去。
水手们对此很忌讳,他们认为海湾地区蔓延的不知名诅咒起源于龙血,这是一个不详的征兆。但凯瑟琳将自己手下约束得很好,倒是那几个学士不知怎么的发了疯。
据说有人做了一夜噩梦,第二天起来疯疯癫癫向其他人宣称他们应当立即返航,因为金星之火坠入尘埃,死灰即将复燃。
龙翼遮蔽于此,昔日的仇敌即将重临,有关于过去那个令人恐惧的名字,将再一次凌驾于艾塔黎亚之上。
这些不负责任的言论终于引爆了水手们压抑的情绪,差点导致了一场冲突,还好方鸻和爱丽莎来得及时,制止了双方。
事后赶到的凯瑟琳将自己人关了禁闭,奥利维亚也让其他人将那个看起来发了疯的家伙看守了起来。
但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接下来的探险染上了一层阴霾,没人说得好这是究竟是那人想太多,抑或是一种预兆,一种警告。
而方鸻其实私下里撞见凯瑟琳与奥利维亚发生过争执,前者怒气冲冲地找到后者,用冰冷的口气向后者宣称:
“不老泉与龙血没有一点关系,我不知道你们怀着怎样的居心,但我不想听到有人谈论巨龙或者是相关的东西——至少在这里,奥利维亚小姐。”
“对不起,这并非我们的本意。”
奥利维亚只是柔声答道。
凯瑟琳在她这里碰了个软钉子,有些生气地离开了,方鸻还是头一次看到这位女海盗发这么大的火。
不过他也不清楚消息是怎么走漏的,只找来艾琉西丝,向这位女士警告了接下来不许大嘴巴,认定这位女公爵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把艾琉西丝气了个半死,“你走开,我不想和你多说一句话,考林乡巴佬!”
方鸻也严肃起来,“这是警告,艾琉西丝女士,我可不是在和你开玩笑。”
艾琉西丝一言不发,好半晌才憋出一句话来,“你会后悔的,你最好指望那个私生女能将我监禁到永远!”
“或者说,那个女人可以看护你一辈子!”
“说得好像没有阿莱莎,你就能拿我怎么样一样,”方鸻也被这坏脾气的女人给激怒了,他毕竟还是个年轻人,“有本事你再试一次。”
艾琉西丝一时哑然,又气急败坏地道:“出去!”
不过情绪过去,方鸻才反应过来,艾琉西丝这家伙虽然目空一切,脾气又坏,但看起来不像是在说谎的样子。
但如果消息不是从她这里走漏的,又会是谁?船上的另一个大喇叭天蓝根本不知晓此事,而爱丽莎在正经事上一贯守口如瓶。
最后他只能得出结论这位女士可能无意中走漏了消息,毕竟以她的性格完全可能发生这样的事,要不然她也不会在海湾地区被帝国人找上门来。
方鸻一边想,一边拿出方口水壶,喝了一点里面的安神药剂。其实他精神倒还好,已经逐渐适应了湍流层的情况,倒是爱丽莎的状况很差。
因为艾琉西丝的缘故,他们这一次出行增添了一个计划外的成员——奥利维亚,但爱丽莎似乎不愿在这位学士小姐面前露怯,强撑了一晚上,终于把自己拖垮了。
醉以太与晕船双重袭来,直接将她击倒,甚至有些低烧,现在在下层甲板由奥利维亚和一位女水手照看着她。
船上除了他们之外,另外还带了四个水手,这艘小艇需要两个人看帆,所以两两一组,凯瑟琳定了严格的轮班时间。
以保证在登陆之前,每个人都有充分的休息时间。
大约是因为听到身后有响动,凯瑟琳回过头来,因为值守的表格是她一手制订的,因此她并不意外和自己一起轮班的人是谁。
“对不起,之前是我冲动了。”她看向方鸻,竟先向他道了个歉。
方鸻有些意外,这位一贯表现得十分高傲的女海盗头子,竟然先向他服了软,放下身段来向他说这个。
因此他几乎是怔了一下,才意识过来对方在为什么道歉。
关于预兆的事在营地之中闹得很僵,她还和奥利维亚大吵了一架,眼下学士小姐还在船上,而她原本是极力反对的。
方鸻不太明白,凯瑟琳似乎极为不希望将不老泉与龙血联系在一起,不过之前爱丽莎告诉了他一件事,他这会儿似乎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这位女海盗的祖先,银链岛海盗王的曾祖父那一辈似乎与率光之子有关系,她身上有近乎稀薄的精灵血统。
虽然那之后他们几代人都以经商为生,与精灵廷几乎扯不上什么关系。
而后来在她祖父那一代,成为了武装商人,其实换句话说,也就是空海之上的海盗。到了她父亲,则更是将这一活计发扬光大。
而率光之子的来历,方鸻早已清楚,当初精灵与荒野之民分道扬镳之时,先君奎文拉尔手下除了他自己的卫士之外,其实也有为数不少的守誓人。
他这才敏锐地察觉到这个可能性。
方鸻向凯瑟琳的目光,忽然问道,“……凯瑟琳,你听过五剑饮龙血的故事么?”
凯瑟琳似乎意识到他想问什么,但摇了摇头:“我听说过守誓人的故事,但我与他们其实没什么关系,我从未传承过那些古老的仪式,也不清楚他们所守护的秘密——”
但一般人根本不可能知晓这些古老的仪式,更不清楚守誓人与秘密同行。
在马扎克向他们讲述的那个故事当中,守护誓言的同时,也是守护秘密,这意味着守誓人须向外人缄口。
痛饮龙血之人,亦是昔日之敌的看守者,当他们再一次出现,就意味着龙王的疯血已经失控,正如同龙魔女的故事中一般。
因此他们隐匿起自己的行踪,自己的故事,自己的传说,其中一些像是马扎克的族人一样消失在历史的长河之中,而另一些则归于世俗化。
率光之子,枢焰誓庭就属于后者。
五剑斩龙王的故事人们口口相传,巨人战争的传奇一直流传至今,人们对传说中的英雄津津乐道,可关于五把圣剑背后的故事,却鲜为人知。
如果不是将故事一代一代相传,凯瑟琳又怎么会知道这些?
方鸻隐约察觉出对方身上还另有故事,于是他忽然产生了一个念头,这位女海盗一直孜孜不倦追求的那座迷雾之中的港口,真的是为了一个霸主之证么?
如果仅仅是为了一个霸主的头衔,她又怎么甘愿将这场探险最大的收获拱手相让?
如果那座港口仅仅只是一个象征,对得起这位传奇女海盗的执着么?
他忽然意识到,凯瑟琳提起那座港口时,总不自觉地提起那位海盗王早年间找到过那座港口的经历。
她口气生分,几乎让人下意识地忽略了那个传闻当中的主角与她之间的关系,那位海盗王乃是她的亲生父亲。
但按理来说以那个男人对她所做的事,她理应当产生怨恨才是,但从海军到海盗,从海盗到那传奇的霸主之证,她孜孜不倦地追寻对方的足迹——
这一切仅仅是为了证明么?
云海的风正缭绕桅杆而过,将帆扯得满满的,发出猎猎的风声。船正沿着岛缘的气流行进得很快,云浪不时漫过船舷,带来潮湿的水气。
方鸻忽然意识到这正是一个机会。
他直言不讳地道,“愿意讲讲你的故事么?”
凯瑟琳翠色的眸子映出那道温和的目光,让她不由犹豫了一下。
但女海盗抹开自己鬓边的红发,仍点了点头,“其实不算是什么秘密,只是那个男人的失踪的确与龙血有关。”
一道横风袭来,撞得长艇摇晃了一下,方鸻抓住船舷才得以扶稳。而凯瑟琳抓住缆索,重新调正了帆的方向,才继续开口道:
“我最后一次见到他时,他已经疯疯癫癫……”
“我听说他在最后将继承权指认给了我,当然,海盗们的继承权大多并没那么可靠,我收服那些人的过程也不仅仅是靠一个命令,那个血腥的过程,我就不讲给你听了。”
“你们的生活,离我们太远。”
“不过无论如何,我之所以能继承他的遗产,也是因为银链岛的他的属下早已失去了领袖……”
她坐了下来,用另一只手支在船舷上,托着腮,看向远处的天际线,“我其实知道他的结局,但没有告诉别人。”
“银链岛的海盗王,最后死在了赛尔·吉奥斯的诅咒上。”
方鸻微微一怔,这的确是他没听说过的故事。
“但他不是登上过沃—萨拉斯提尔了么,他既然找到了那座港口,就一定见过不老泉,但又怎么会?”他忍不住问。
“因为我们从来都不是受诅咒者,而是诅咒的源头,”凯瑟琳答道,“我体内涌动的金血,是我力量的源泉,也是一把高悬的利刃。”
“我曾祖父,祖父与父亲皆死于此,就像是总有一天,我们的族人会疯疯癫癫,直至变成怪物,最后死于他人之手。”
方鸻这才恍然,所以正如他的预料,凯瑟琳是守誓人的后代,龙之金血代代传承,并不会因为血源的稀薄而失去效力。
它给凡人以力量,但也为他们套上命运的枷锁,守誓人必以龙血而亡,就像是五柄圣剑必饮龙血而终。
“所以凯瑟琳,”方鸻忍不住再问道,“你寻找沃—萨拉斯提尔是为了?”
“是因为我父亲,”她第一次直接提到这个称谓,“他登上过那个地方,有人向他许诺过将松开世世代代镣铐在我们一族身上命运的枷锁——”
“但他受到了欺骗?”
“不,”凯瑟琳露出一种难以言喻的表情,就好像那个让她品尝过一切苦难的男人仍在自己面前,“它应验了。”
她停顿了一下,“在我身上。”
方鸻瞪大了眼睛。
凯瑟琳握紧了拳头,冰冷的目光就像是她从未向自己的任何命运低头,她摆脱了那位海盗王的阴影,也摆脱了自己的命运。
从考林—伊休里安的海军学院,再到重新走上这条道路,她一步步凭借自己的努力获得自己父亲曾经拥有的一切。
成为这片空海上最传奇的女海盗之一。
但命运在最后仍旧给她留下了一个疑题。
“我想要知道,他究竟在那里看到了什么,”她重新平静下来,开口道,“他许诺了什么,为什么这个命运的诅咒单单在我身上失效了。”
方鸻几乎沉默了下去。
他没想到事实会是这个样子,不过这位女海盗似乎确也有理由再回到了那个地方,不过不仅仅是她。
连他也疑惑起来,那座港口之中究竟有什么,是什么样的力量竟然可以解开龙之金血的诅咒。
而如果那种力量甚至连龙血的诅咒本身都可以解除的话,那么与之相关联的不老泉,能消抹血源法术的诅咒似乎也不是那么令人奇怪了。
事实的真相,似乎正在一点点浮出水面。
“凯瑟琳女士,”方鸻犹豫了一下,才追问道,“你在不安吗?”
“是的,”凯瑟琳对此并不避讳,大约是因为在冷静之后她已经想明白了这一切,“我不希望自己的命运是被安排好的。”
“我不希望自己以为挣脱的一切的镣铐都是事先的设计,我不允许自己亦步亦趋永远在另一个人的影子之下。”
“尤其是,我还深恨着他。”
“因此我才会希望不老泉的诅咒与龙血根本毫无关联,所谓的巨龙与金血,昔日的仇敌一切都是无稽之谈。”
她淡淡地说道,“但我想开了,世界并不会因为一个小女孩的任性而改变,歇斯底里只是因为我在不安而已——你说得对,艾德。”
“那你还是想找到它吗,凯瑟琳女士?”
“难道你不想?”
凯瑟琳白了他一眼,“虽然你们口口声声说是为了帮我,但我知道,那座迷雾之中的港口就在你面前,难道你不想踏上前去一探究竟?”
方鸻不由挠了挠头,的确,到了这一步,如果让他放弃,立刻掉头返回珀拉赫文,那或许很安全,但他绝对做不出这样的事情。
“看吧,”赤发的女海盗看着他冷笑起来,“我就知道,因为我们是一类人,艾德船长。”
方鸻也讪笑了一下,有点被看穿心思的不好意思,“不过我其实觉得你说得并不全对,我曾历经过那一切,艾塔黎亚的命运枝杈并不像是你想的那么重要。”
命运在未来的事件线上选择每一种可能,重要的并不是命运本身,而是人的选择。
他曾经亲眼见证过那白树上的每一个分杈,每一个选择,都通向一个截然不同的未来,那正是命运的女神给予凡人的许诺。
黄金树上的落叶,垂于命运的湖面之上,而它真正映照出谁人的命运,取决于凡人的努力与抗争。
“凯瑟琳女士,你是不是另外还有一个名字?”方鸻忽然问起一个与之不相干的问题。
“唐·埃斯坦巴·卡特琳娜?”凯瑟琳一笑,“那是你们的人送我的名字,我的确用它作为化名好长时间。”
那个在历史上与她齐名的西班牙女海盗,它的确在艾塔黎亚的空海之上传奇了好长一段时间,以至于人们都以为这位红发的女海盗是一个来自于星门另一边的模仿者。
那正是她成名的名号。
而历史就是如此巧合,将命运钟情于来自于两个世界两个不同的女人,她们都有一头一模一样的如同火焰一般的长发。
凯瑟琳忽然明白过来方鸻点出这个名号的含义:
“你是在安慰我么?”
她却轻轻摇了摇头,“我还没那么软弱,属于我的一切当然是由我自己得来的,我一步步走到今天的位置,并不是那无形力量的施舍。”
“我或许会学会感恩,但乞丐无法成为国王,而当你走上那条路,你就已经与过去的身份诀别了。”
方鸻在一旁静静听着,并没有开口。
因为他说的其实并不是安慰,不过是自身的另一重映照,他如同从镜子之中看到了自己,从那场事故,从自己父母,从自己来到这个世界开始。
他的命运何尝不是一场场有意的安排,但命运真的如同牵线的人偶师,引导着他的一举一动么?如果他如此想,那他与希尔薇德,与七海旅团的相遇,在这之前的一切一切的冒险,岂不是毫无意义?
当他开始思考那个问题的时候,才意识到自己绝不会如此想,命运可以决定开始,但却永远无法注定结果。
因为一个人从哪里开始自己的旅行其实并不重要,绝美的景色已经在路上,而他将亲手决定自己的终点为何。
长艇在空海之上航行了两天半,直到第三天清晨才抵达目的地——那里是一片空栖浮游生物共同构筑的岛礁,过往的水手将之称之为德拉基里姆长尾上的环屿。
而海湾之人则称之为帕库斯岛,意为巨龙的尾巴,两者都有相近的意思,事实上德拉基里姆本身就是巨树之丘历史上一头有名的巨龙。
一头红龙。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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